2013年12月22日 星期日

中文復古 之二:正統贅論

思果先生在《翻譯研究》道:「誰也不可否認,目前的翻譯已經成了另一種文字,雖然勉強可以懂,但絕對不是中文。」「可是本書的態度,卻是要翻譯像中文。」凡倡復古文之士,多好以正統自居。像思果先生在書中,就經常批評這句譯文不是中文,那句譯文不像中國話,彷彿中文就真有正統和旁門之分。我雖從古,卻以為復古派的正統論站不住腳。大家都寫方塊字,為何獨爾可以中居正統,我卻要委屈旁門呢?既然歐化中文已大行其道,何不索性改朝換代,讓歐化中文居中坐正呢?

語言是無所謂正統的,只有誰的中文多人用,誰的中文多人讚,誰的中文被共黨敲定為官方語罷了。正統到底由人所封,有人鍾情古文,就捧古文上神檯,貶今文落下乘,與台灣人封其用字做正體字,何文匯封《廣韻》反切為粵語正音,如出一轍。這一切語言正統論,到底只反映了私人偏好及政治利益,對論理無多大用處。說「因古文是正統故,大家寫文都應該從古。」,無異於說「因我喜歡古文故,大家寫文都應該從古。」,皆非服人之理。從今派會問:「你憑甚麼自封正統呢?」從古派就不得不找出理由,證明古文比今文優秀,實至名歸。既然如此,為何不一開始就羅列出古文佔優的理由,以成全復古之舉?確信古文為漢語正統,卻提不出理由,無異於盲從權威。到找得出古文居正的理由後,正統一論反倒顯得多餘,徒虛張聲勢而無益於思辯,不若去之。

我的主張,是要復古復得有道理,不依賴正統論來虛張聲勢。那復古派到底攢著甚麼籌碼,足以挑戰現代漢語這個大莊家呢?常見策略之一,是指謫現代漢語違背字義,不合文理。如思果先生在《翻譯研究》舉過一例:

有人譯了一句英文(原文待考):「一個作家必須堅信,他的作品必會贏得一個觀眾…」不錯,英文裏有There was a large audience at the theatre這樣的句子,但中文裏「一個觀眾」實在講不過去。既然是「眾」,怎麼能「一個」呢?

舉例至此,相信不少讀者已經點頭稱善,認同思果先生的判語。但力主從今的辯士並不就此屈服。他們會駁:「語言貴有溝通之能。而要字詞起溝通之效,不是靠追溯古義,而是靠約定俗成來的。當字詞的某一用法行之已久,大家一看就能明白,縱使有違古義,亦無礙於今人溝通。」依此立論,縱使「一個觀眾」「分享悲慘經歷」「我討厭昆蟲」等句違悖本義,現代人卻早已適應,見怪不怪,一眼就看懂整句話的意思。此外,字義和文法亦會因時遞變。像「亦」字本指腋下,古人都早廢棄此用法了,難度古人又錯了嗎?現代中文就有現代的新法度,捧著古書說今人錯,反被譏為不合時宜、不知通變罷了。從今派真也理直氣壯。

說「今文有今文的新標準。」和說「古文才是漢語正統。」差不多,皆非究竟之論,逞一時口舌之快而已。若反問:「憑甚麼今文才算標準,古文不可當標準呢?」從今派就不得不舉出今文作準的理由。新標準一說到底只是正統論的變調罷了,於說理無益,純屬贅論。

然而,現代漢語早已通行,無礙溝通,這倒是真實得可怕。政府、企業、學院每天的書信來往,豈只千萬?全都用歐化文體寫成。只要大家齊齊寫錯同一隻字,齊齊顛倒舊中文句式,溝通便不成問題,新文體便約定俗成了。君不見網絡三不五時就創生一堆像「很二」、「杯具」、「屌絲」這樣的潮語?年輕人造字不守成規,只要大家都用,用得多,自然就能表情達意,溝通四海了。因此,若獨以寫錯字、砌錯句為由,攻擊現代漢語,不單無法屈服從今派,甚至會遭反將一軍,說復古派是王莽復周禮,強立生字僻語為正宗,反亂今人習慣。

錯字寫得多,就成了正字,這是從今派的思路。誠然,若單就實用而論,復古派滿盤皆輸。文不通,字不順,又如何?今人照樣應世,錢照樣賺得多。處當今之世而咬文嚼字者,猶蒔花刻篆,區區少數人的玩意罷了。倡今人改寫古體文,猶迫令村夫農婦吟詩作對,一樣不切實際。

我提倡古文,野心不大,點綴紛繁足矣。中文文辭本優美,自西風東漸,人人爭相仿傚歐語體裁,囫圇吞棗,邯鄲學步,致使文采日敗,古意凋零。凡現代漢語所流經,兩岸一片死象。吾心不忍,唯願古文之美不絕嗣於我輩。種花人不求人人識花,但多一人因賞花而悅目,他的內心便多一分歡喜。種古文者又豈有異哉!

用肉眼辨美醜簡單,用文字論美醜卻既艱且難。我說古文比今文美,這只是一己偏好嗎?還是有公理可言?下文將述古文之美。

二零一三年十二月二十二日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