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縛的普羅米修斯 |
曾主席行文簡潔,理路井然,不諳希臘文明的讀者,確易輕信該文的片面之辭。然而,研究盜火傳說的學者,古來大有人在,至今不絕,案情遠比曾文之輕描淡寫來得複雜。古今亦多傳頌普羅米修斯的騷客,如歌德,如拜倫,如雪箂,他們並不都是笨伯。縱觀全文,曾主席一味強調盜火之患,卻無細論盜火為人類帶來的益處。若盜火之益遠大於患,那普羅米修斯甘冒奇險去盜火,便算真英雄、大勇士了。然而,曾主席似視盜火為有害無益之事,寫道:「人類本來幸福地生活在一個純潔和諧的世界裡,從此便要承受各種天災人禍。」人類本就安居樂業,和諧純潔,你普羅米修斯又何苦多此一舉,徒生事端呢?
普羅米修斯盜火前,人類就真活得幸福美滿嗎?盜火故事有多個流世版本,曾文之說也許根自赫西俄德之史詩《工作與時日》。其中明載,宙斯假潘多拉之手報復人類前,人類的確活得無疾無苦,一切世間疾苦全由潘多拉之罈而來。赫西俄德旋即講了一段人類降格的故事。話說太古以來,地上生滅過五代人類。第一代人係金族。那時神人雜居,相安太平。金族人生無營役,麥穗不耕而自熟,長壽而靡憂,逍遙以終日。在世時無病無痛,離世時亦恍如甜睡一般。名符其實,金族是人類的黃金時代。金族入土為安後,代之而起者係銀族,繼以銅族,繼以半人神族,至鐵族,即赫西俄德述史之時。他嘆道:「但願吾不曾苟活於此第五世,要麼死於前代,要麼生於未來。」鐵族人與惡為鄰,風尚詭譎,民不信而無恥。子不肖父,兄弟失和。弗得神眷,以致日夜操勞,憂患終生。我們不清楚盜火說與五代人類說是否同屬一篇融貫的神話,只知兩段故事同樣是幸福的墓誌銘,告別那早已逝去的美好時代。
赫西俄德 |
埃斯庫羅斯 |
柏拉圖 |
智慧到底有何奧妙,能使人成其為人呢?講到尾,火種及工藝皆須待智慧生成,方能垂效。而智慧之源泉,不在火爐,就在普羅米修斯自身。正如曾文點出,普羅米修斯之名解作「想在前面」。他識得看透時間,預想到將來之事,連宙斯都要千方百計套取普羅米修斯的預言。然而,未來之事畢竟繫於天機,連宙斯都無法輕易知曉,何況肉眼凡胎?與其說普氏教人未卜先知,不如說普氏授人以籌劃之能。學者蓋倫(Arnold Gehlen)在其《人類學研究》(Anthropologische Forschung)論道,人之所以異於禽獸,在人懂得謀定而後動。水獺築壩,飛鳥構巢,並無事先心中盤算,皆本能驅使而已。人正正由於懂得為未來籌劃,才得以生產工具,再造自然,織就文化。如此,人才稱得上繼承了普羅米修斯。[1]原來在《被縛的普羅米修斯》一劇中,普羅米修斯就曾自頌恩德,數他傳授人類的種種技術及知識,如文字、曆法、醫藥、卜筮、畜牧術、航海術、生物學、礦物學等,使人從螻蟻一般的生命,變得有理有節。可見古希臘人心目中,普羅米修斯即是智慧的化身。這位自奧林帕斯風塵而至的遠客,帶來的並非星星之炎,而是啟發曚昧、創造文明的熊熊聖火。
由上可見,普羅米修斯盜火的傳說意象豐富,規模遠超曾文之淡描。在《被縛的普羅米修斯》劇末,宙斯派親信赫爾墨斯到高加索之巔,或威逼,或利誘,向普羅米修斯套取那使宙斯畏懼的預言。普羅米修斯的一番豪言壯語,值得後人銘記:
你說話多麼漂亮,多麼傲慢,不愧為眾神的小廝。你們還很年輕,才得勢不久,就以為你們可以住在那安樂的衛城上嗎?難道我沒有看見兩個君王從那上面被推翻嗎?我還要看見第三個君王,當今的主子,很快就會不體面的被推翻。你以為我會懼怕這些新得勢的神,會向他們屈服嗎?我才不怕呢,絕對不怕。快順著原路滾回去吧;因為你問也問不出什麼來。[2]
[2] 羅念生譯,《古希臘戲劇選(上):悲劇篇》,二零零一年(民國九十年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