戲之所以震憾,不在兇殺,而在悲劇中的陌生人,竟看似自己,看似自己的親人。男主角高森是個落泊失業漢,我也失業,也會有自暴自棄、幻得幻失、喜怒無常的徵狀,或多或少體察男主角心思。家父亦是個遷居天水圍的裝修佬,壯年亦曾遭遇無工開的低潮,那期性情火爆,雙親打鬧不計其數,砸碎過的碗碟仍歷歷在目。高森走火入魔,陷入不復之境,而觀乎出身寒微的港人在所多有,活在屈辱下,人人都差一點成為高森。悲劇,離自身其實並不太遠。
有幕戲尤其教我著意。李森送幼女上學後,屈坐茶餐廳一角,監視值班侍應的太太。剛才在幼女學校受辱,現下又見食客調戲太太,滿腹怒氣正無從宣洩。攫過餐牌,喊聲「食豪啲!」,命太太寫一客「煎豬扒,黑椒汁」。太太勸他慳錢,改食炸醬撈麵作罷。李森厲色,重申一次「我要煎豬扒,黑椒汁!」,直是悠關尊嚴, 不容干犯。看似小事,我卻印象特深,絲絲苦澀泫然滲上眉間。命運摧折、雄風委靡之下,在茶餐廳叫上客「煎豬扒,黑椒汁」已算豪了一回。卻依然不得如願,執 起炸醬撈麵的單據,忿忿扼腕。
尖刀穿膛,紅染白牆,固然可怖。但數到觸目驚心,私以為不及戲末幾幅粉彩畫,靜態比動態更懾人。忘不掉是那抹狀似血泊的深藍,粉彩畫乃高森幼女勞作,案發 後逐一陳示,形同斷氣前的回憶走馬燈。配樂陰森,每擊拍子皆如重槌揮落,擊碎靈魂,杳杳直墮幽冥。童稚五彩筆下,勾出溫馨,勒下血腥,哀樂交織,生死錯節。一部單車,一柄菜刀,繪盡塵世虛妄。
二零一六年四月十五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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