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6月5日 星期四

廿五周年六四晚會記


每年六四,我們都問自己一條問題:悼念晚會,去,還是不去?如今,港人得考慮更多:去維園,還是去海旁?出席集會,還是在家悼念?誠以此為香港的大進步。港人的政治反省深刻了,可供選擇的政治立場亦豐富了。大家再也不必亦步亦趨,唱同樣的歌,流同樣的淚。

當選擇增多,人與人的差異亦隨之放大,也考驗起我們的政治氣度來。梁文道撰文〈絕交〉,提出一道發人深省的問題:為政治立場不同,而棄友絕交,值得麼?維港兩岸,漢界楚河,隔水相嗔,又不知塗炭了多少友情?

不禁想起一件舊事,在意至今。高中時我結識了一位好朋友,初見如故,趣味相投。相約踏青無數,下山後,海邊臨風把酒,互吐少年高志,一時惺惺相惜。他博學多聞,好論天下,屢生奇見,恥與凡夫為伍。時值叛逆的青春期,慣了憤世嫉俗,自命清高。他於我正如濁世清流,是難得可以高談闊論的雅伴。我由衷佩服他,不單為他的過人見識,也為他的處世實力。他自小成績優異,大學考入港大的工商管理及法律系,那是港子眼中的神系了。神系既入,人中之龍,他卻無半點驕心,反老嫌系風因循,但求豢養順民,不事反省,徒為建制添薪繼火而已。如此一名多事之徒,卻不乏賞識,經常找到好的實習工。我讚他常居汙泥而不沾染,黑白兩道都吃得開。他曾告訴我,願以外交為志業,為中國獻心。我戲稱他為《挪威的森林》中的永澤兄,同樣的精明,同樣的高傲,同樣的外交志向。

今年六四,我決定到尖沙嘴集會,見識本土派的陣容。網上奇文〈澳牛的黃昏〉,提到香港有四大奇食,分別為澳牛光速餐、星座蕃茄麵、新記芝士麵及九記牛腩。更揚言若年過廿五,竟未試過四大奇食的任何一款,那就麻煩退回港人身份證,返鄉下耕田去也。正好新記芝士麵就在尖沙嘴,我決定做一晚徹徹底底的香港人,先飽嘗本土奇食,繼欣賞本土集會,植根斯地也。

飽食芝士麵後,偕友人徐步至海旁,遇上群眾洶洶,一度以為已達集會場地。定睛一看,那全都是等「幻彩詠香江」表演的旅客而已,其中又以陸客居多,頓覺可笑。再稍行,始見集會,青青葱葱一片年輕臉孔,頓覺可親。

香港的年青人變了。變得少理天下,多顧本土。變得罕言大公,益談小利。我亦不知從哪時起,變得從俗了些,務實了些。漸漸我不再熱衷登山,漸漸我不再侈談夢想。他沒變,高潔如昔。一如永澤兄結交渡邊君,於他心目中,值得結交的人很少,我卻是難得的異類。魏晉清談風盛,好品評人物風尚。也許自命清高者,都有一套嚴苛的審美觀,將萬物排級論次,從此菁蕪不雜,龍蛇異居。得他讚賞的人事很少,非議甚多。我聽久了,慢慢變得拘謹,不敢吐露真情。變得諂媚,專挑順他耳的話來說。不知從哪時起,在他面前我不敢做自己,生怕丟失了如泡影般的上品,唯有化身虛幻以苦苦支持。漸漸我疏遠了他,永澤兄最終亦失去了渡邊君。

法國詩人勒內夏爾(René Char),曾領導法國游擊隊抵抗德軍入侵,因而備受讚揚。德國哲學家海德格(Martin Heidegger),曾加入納粹黨並宣傳納粹思想,因而備受責難。這樣的兩個人,卻因同樣愛詩而結成好友,並有合照傳世。梁文道在〈絕交〉一文中,想像二人在普羅旺斯小丘結伴踏青,觀葉落,聽鳥鳴。他們並無為過去爭吵,因為「畢竟,除了政治、戰爭,以及意識形態,這個世界還有很多其他別的存在。」


晚會畢,攜友人至諾士佛臺飲酒。甫進酒吧,啤酒妹跑來招呼,問我們飲生力、時代(Stella Artois),還是豪格登(Hoegaarden)。友人點嘉士伯(Carlsberg),啤酒妹竟推說沒有,友人堅持。我正好懷念豪格登如花似果的清香,就做了次順道的和事佬,說:「我要一杯豪格登,他要一杯嘉士伯,可以了吧?」啤酒妹善罷甘休。我問友人道:「原來你是嘉士伯的死忠麼?」友人回道:「唯不甘受啤酒妹控制而已。」我們各持異酒,為自由乾杯。

二零一四年六月五日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